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覆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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覆燃

白長黎在ICU裏躺了快兩周,而那兩周,亦是白音與陳翊分別前最為忙碌的日子——在那之後,他就去了香港工作,而她則在“畫外音”的展出結束後不久,正式離了職。

不過這些,都是陳翊半年後才得知的。

最後一次見到她,是“畫外音”閉展那天,恰好也是父親出院的日子,他隔天就要出發去香港了,本想去接她一同回家相聚。

可她卻以畫廊要開慶功宴為由,婉拒了,甚至還客氣地委以說辭——

“今晚爸出院麻煩你去照顧了,‘畫外音’圓滿落幕,陸師姐盛情難卻…多虧你當時引薦我這個工作,這次的策劃主辦都有我一份,今後我的簡歷也漂亮。”

陳翊只當她是最近連軸轉累的,才會忽然又跟他生分講客氣。

離開前他還特意囑咐,讓白音好好生活,等他去穩定下來,安排好了一切就帶她走。

他沒忘記二人約好的那句——“我們出國吧,再也不回來了。”

然而等真到了香港後,他才意識到,這一切並不如想象中順利。

他與梁家悔婚的事,很快被白長黎知道了,聽陳菁雲說,她好說歹說才算隱去了他與梁向晚密謀的計劃,一味地讓父親相信——“梁小姐一心撲在自己的手工藝上,不樂意現在訂婚,這事以後再談吧。”

陳翊雖沒有接到跨區電話的數落,但白長黎顯然還是耿耿於懷。他幾乎切斷了陳翊本人名下在香港所有的財務來源,唯有與陳菁雲的聯名賬戶可作為日常花銷,但任何一筆他名下的消費,都會立刻被他監測。

而在香港的工作也不好做,當地的商業項目不比內地,總是三天兩頭出岔子,不是許可到期、就是註冊申請未通過,幾乎每一階段的工作,都需要他重新熟悉——他知道,這是白長黎對他魯莽行事的懲罰和警告。

隔三岔五找來的項目麻煩,生活上隨處被監視的阻撓,讓他根本沒有精力應付其他,遑論接白音來的問題……

表面上是遠離了父母,可也不過是張被放了長線的風箏。

那一刻,他恍若大夢初醒,忽然理解了母親的那句——“你有什麽資格任性?”

他曾引以為傲的頭腦能力,全是拜慕白集團所賜,即使他從未要求過,也不稀罕那些虛頭八腦的名利,可在心愛的人面前,他又怎能要求白音跟著自己放棄所有?

聖誕期間,他趁著香港放假回了趟家,本想著從母親這裏突破,卻被告知,白音已遠赴法國讀研……

陳菁雲說:“自從和她吵了那一架,你爸爸的身體是越來越差,哪還經得起什麽折騰?別說她了,這幾個月你的日子好過嗎?阿音是不想各自為難才出國的。你也別再任性了,聽媽一句話,人還是要往前看!”

人要往前看。

可白長黎不是一直活在過去嗎?憑什麽他的愧疚,他的不甘,他的憤惱,都要由他們來承受犧牲?

那晚的陳翊也顧不得什麽時差,直接給白音打了越洋電話——全都被無視了。

巴黎那時候是冬令時,可能天都沒黑,陳翊明白她是故意的。

直到他的淩晨,白音才發了一段陳詞,簡短得像是懶得思考——

“哥,我在這邊挺好的,你安心在香港工作吧。”

這突如其來的稱呼,令陳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涼意。

他的冬天,就在那一刻突然來臨了。

之後的三年,白音果然沒有回來過,即使是過年,兩人也只是在微信上禮貌問候兩句,再無其他。

每當那時候,陳翊總是習慣性地點開她的頭像,接著點開她的朋友圈,她以前還挺愛記錄的,現在頻率少了很多,不過遇到美麗的風景事物,她還是忍不住po幾張照片——從巴黎及周邊地標打卡,到普羅旺斯的薰衣草花田,熱門的勃艮第、波爾多葡萄酒莊,再到裏昂的壁畫墻和尼斯的天使灣……

趁著的假期,她還跟著當地朋友輾轉去了歐洲列國,北上南下,看過北歐的極光,也曬了地中海的日光。

或許離開於她而言,沒有什麽不好,也沒有什麽難熬。

也對,雖然認識生活了那麽久,但真正相愛,也不過短短的三個月而已。

終究是他最難放下,渴望了十幾年的月亮,剛照耀在身上,就隱入了烏雲。

從來未曾擁有,與擁有了再失去,似乎是一個結果。像給自己開了個玩笑——如果知道是這個結果,那麽他當初還會爭取嗎?

選擇爭取的那一刻,他是奮不顧身的,所以哪怕跌得遍體鱗傷,也理應接受。

為了撫慰這些傷口,陳翊這三年間都選擇留在香港,工作上激進求利,生活上安穩度日,波瀾不驚,對於陳菁雲安排的相親,仍舊敷衍了事。

在這一點上,他和白音或許達成了共識,那就是對這個“家”避之不及。

這樣至少,他還能稍作喘息,生活似乎也算有個盼頭。

香港潮熱,一年到頭也感受不到幾回陰冷,所以白音離開的那年,就是他目前感受到的,最後的冬天。

他很慶幸,這場冷並未蔓延,也並未重覆。

直到他今年來瑞士談一個醫療相關的項目,閑暇之餘逛到了日內瓦,也不知怎麽的,五月的歐洲竟陰冷無比,日內瓦湖畔的寧靜,楞是蕩得他心頭戰栗。

沖天而上的巨大人工噴泉,擾亂了他記憶裏所有的欲說還休。

他不由得緊閉雙眸,聽到飛鳥啁哳,枝幹震顫,白音的臉龐浮現在他腦海,不爭氣地攪了他固步自封的安寧……張開雙眼的那一刻,他窺見了巴黎公寓窗臺外,那若隱若現的對面的燈光。

漆黑漸次歸於寧靜。

白音正背對著他,卷著被角,蜷縮成了繭,唯有淩亂的黑發鋪滿了枕頭。

她的一只肩膀從發間盈出來,像濃霧裏透出的挺秀雪山般寂靜。

他坦言:“其實上周我就該返程的,但去了日內瓦,給你寄完那張明信片的當晚,我忽然就轉了念頭。阿音,我不想等你回來了,我想…直接帶你回來。”

“你覺得我還會像當年那樣聽你的話?”

“我不覺得,所以我還是把選擇權留給你。”

他以為至此,白音就可以明晰彼此這三年來的心跡。可對方卻仍在嘴硬——“我沒打算回國,你也不必等。”

她尾音顫抖,陳翊不禁將她的身體扳過來,淚痕竟早已布滿了兩頰……

他剛欲撫摸擦拭,白音卻下意識想推開他——

“雨應該停了…你回去吧。”

陳翊直白反問:“那剛剛的事算什麽?”

“…什麽也不算。”

他並不領情,直接扣住她的兩只手腕,將它們束縛在枕邊,如那會兒的姿勢一般,逼她與他的視線再度重合……

“當年不告而別,現在又不拒絕,白音,你還要自欺欺人多久?”

——

那一年,白音特意趕在聖誕節之前去的法國,其實她不必那麽著急的。

反正那年已經錯過了最佳申請時機,去也不過是去上預科和語言,完全可以隔年再出發,她只是無法忍受一個病弱固執的父親,和一段註定被分崩離析的愛情。

陳翊退租後不久,程靈溪也換了律所上班——她在晟莘的直屬上司跟著陳翊調派到了香港,新來的領導打算換血,她便幹脆換了平臺,省得梁家三天兩頭找她們麻煩……

“畫外音”結束後的反響超出預期,之前那場輿論風波引了不少流,開展後每天的客流量都很可觀,不僅主辦方“談笑風聲畫廊”的關註量飆增,合作的創作者自媒平臺也收獲了不少粉絲量,夏明徹和梁向晚的尤甚。

那晚陸雲聲大擺慶功宴,包了個十人臺大桌,紅湯辣油裏冒出滾滾濃煙白霧,又香又嗆,吃得酸爽過癮。

結束後,她們直接轉場去了酒館,幾乎包場,又喝又唱,一直到淩晨。

白音那天喝得有點多,好在沒有神志不清,在洗手間裏稍作休整時,陸雲聲趕過來照拂,她才說出了理由——

“陸師姐對不起,我下個月要離職了。”

“不過你放心,今後我的位置夏明徹可以頂,我已經跟他說好,他現在純靠創作收入不穩定,現在有了女朋友,也想試著自己做點事情。這次合作你能看出來的,他有耐心也有能力,你們溝通會很順暢…”

陸雲聲忙問:“你是要跟陳翊去香港?”

她搖頭,沒有說話。

卻流了很多淚,抱著陸雲聲哭得格外沒有風度。

與夏明徹做了交接後,她一心撲在了法語學習上——從零開始認字母,到分辨毫無邏輯的陰陽詞性,一開口就像要啐人幾口唾沫…而這個毛病也是來了巴黎幾個月後,才開始逐漸好轉的。

那段時間,她從沒有主動聯系過陳翊,對他的消息回得也敷衍,更從未透露自己未來的計劃——她怕一旦透露,陳翊就會不顧一切與她離開,如果真的如此,她一定會後悔,甚至跟著他一起……但他們不能。

做出奔赴法國的決定,是白長黎默許的逼迫,她記得那天在ICU裏,父親微張的雙眼,臉色白似墻灰,一碰便會斑駁。

白長黎的命是保住了,但這次衰竭令他元氣大傷,恐怕今後的心臟更是難以承受。

出院後,她忙碌的工作也告一段落,陳翊也離開了豐海。

聖誕節前,她主動回了趟家,依然是那天的書房裏,不過那天的溫度有些冷寂。

白長黎坐在高亮的落地窗前看書,老花鏡戴得端正,上身披著羊絨針織衫,看到女兒主動來看他,不由得身子骨一哆嗦,似乎生怕她再說些什麽“大逆不道”的要求,誰知對方一開口,他暗自松了口氣。

“我申請了巴黎一大的研究生,過兩天就去讀語言了。”

“……噢,也好。”

“爸,我理解你的私心和不得已,這些年你後悔著母親的事,後悔當初選擇生下我,但我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沒有選擇,即使有過任性和魯莽,我也從來不想傷害誰。

您別再為難我哥在香港的工作了,來到白家之後,他唯一的錯處不過是喜歡我而已,所以現在我出國,是對所有人最好的交代。”

啪——

書本從手心脫落,砸到膝蓋,又滾到了腳邊。

白長黎彎下腰,卻覺得脊柱似乎粘得太緊,像是硬生生要把皮膚筋絡撕扯開似的,又酸又疼。

盯著白花花的書封,聽到女兒在關門之前,補了最後一段——

“以後我不會再提任何不合理的要求,沒事也不會回來,省得您看到我,想起以前的事,又愧疚又後悔,對身體也不好。”

哐當一聲,門被掩上,她絲毫沒想近身幫父親撿起書本的意願。

無論是對已故的母親,還是他的忽略、亦或是與陳翊的感情,她都不想再與白長黎爭論了。

二十二年了,她只盼能離他遠遠的,如今也算是由這個契機,如願以償了。

她沒有忘記,當初與陳翊彼此是如何篤定著,共同逃離這個家,而她也是那樣忘我地相信著那句話——“我們出國,再也不回來了。”

現在她就是個笑話。

她確實出國了,但沒想到,不是為了和他在一起,而是為了不可能與他在一起。

或許今晚,巴黎的雨不會停了。

她想,雨一直不停,她就能多留他一會兒,趁現在還能相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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